近年来,各级政府和教育主管部门一直在锲而不舍地减轻学生过重负担,各种“减负令”“禁令”“规定”“紧急通知”等文件层出不穷,措施一次比一次严厉。然而,时至今日,中小学生的课业负担不仅没有减轻,反而越来越沉重,家长质疑的声音更是一浪高过一浪。
政策的初衷与实际的效果背离如此之远,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。是减负错了,还是减负的方式错了?半月谈编辑部近日邀请家长、一线教师、基层教育部门负责人、专家等,就减负发表自己的看法。我们希望以此激发更多的理性讨论。
前天、昨天我们分别推送了《减负,一道持续半个世纪的未解题》《减负错了吗?一场关于未来教育的大讨论》两篇文章,引发了社会广泛的热议。今天,我们继续讨论减负话题,以启迪大家进一步思考。因为,这是一个十分重大的课题,关系到千家万户,关系到国家未来。
真“减负”,应恢复学生在校时长
王捷(中山大学(分数线,专业设置)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特聘副研究员)
现在舆论中有太多的声音在指责家长给孩子“加负”是“不理性”的,但我认为,当前学生课业负担过重,这口“锅”主要不应由家长来背。问题的根源在于,我国学生面对的相当一部分课业负担,其实是不必要的。
为什么这样说?近20年来,学生负担不减反增,增的是哪部分?最主要的是校外培训。
校外培训的兴起不是偶然,有客观环境因素诸如知识经济时代到来、贫富差距扩大、居民收入增加、民办教育崛起、单位制度解体等等,再加上我国重视教育、强调勤奋苦读的文化传统,这都使得越来越多孩子走进了校外培训班。不过在这里,还有一个常常被忽视的重要因素:学生的在校时间变了。
在“减负”思潮推动下,过去二三十年,学生在校时间是不断缩短的。缩短学生的在校时间确实减了学校的教学“负担”、减了基层政府的教育经费负担,但是在不改变文凭社会下的选拔性考试制度的情况下,缩短学生在校时间就意味着给了家长更多支配孩子学习时间的机会,而当家长普遍陷入“不知道别人家的孩子是不是在补习”的囚徒困境恐惧时,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可想而知。
此消彼长之下,通过缩短学生在校时间来减负,其带来的效果与政策制定者的初衷背道而驰,整个社会的教育总投入不减反增,孩子们重复机械训练式的课业负担不减反增。这些新增的课业负担就是我所说的“不必要”的课业负担。
由此,我认为,“减负”政策的主要抓手,不在于让家长做出“合理”的家庭教育决策,而在于恢复学生在校时长,甚至在特定情况下,有必要恢复到上个世纪90年代初之前,每周六天上学的模式。
至此,一定会有人诘难我:“这不是又回到应试教育的老路上了吗?”请注意,“应试教育”和“素质教育”,并不以在校时间长度而区分。教育部门和学校缩短学生在校时间,家长会变本加厉地去延长孩子的课外学习时间,而课外培训班,几乎无一例外地以应试为目标。而当前的在校教育课程设计正在不断增加“素质提升”比重,在校与课外两边相比,哪边的应试色彩更浓重一目了然。
具体案例如关于此次“南京减负”,流传最广的一篇文章有一个耸动的标题——“南京家长已疯,减负就等于制造学渣”。为什么“家长已疯”?原因就在于教育部门大刀阔斧地砍掉学生在校时间,砍掉学校课程中的应试比重。家长一看,孩子应试的任务,学校撒手不管了,全部都要自己想办法,对于大多数家长来说,自己不懂教育又工作繁忙,最好的办法就是花钱把孩子往课外培训班一放,于是孩子接受应试教育的时间又被不必要地延长了。
“南京减负”这样的操作并非个案,引起的连锁反应应引起我们的教育政策研究者和决策者深思:所谓“减负”,并不是让学校把应试任务当成包袱甩给家长,而是要让学校负起责任来,把孩子的学习时间控制权重新收归于学校,这样一来,就杜绝了“不必要”的课外应试教育。在此基础上,学校要在严格监管下增设素质教育课程,增开体育、艺术甚至是编程等兴趣活动,让孩子们的时间投入到更多元化的发展选择之中。
如果教育政策能够出现如上设想中的转型,我认为,最需要注意的问题在于教育均衡,尤其是要在义务教育阶段做好师资和教学设施的均衡,否则就难免出现“用公共资金和权力制造不平等”的恶果。
毋庸讳言,即使同样是公立学校,由于地域和城乡差异,现在同样待在学校里,有的孩子能学高尔夫,有的孩子却连一个篮球都摸不着;有的学校老师本硕“双一流”起步,甚至还聘有清华北大的博士,有的学校英语课只能等暑假来的大学生志愿者教。
虽然许多研究表明,学校教学质量之间的不平等在程度和后果上,都不如家庭文化资本之间的不平等来得严重,但最近一些新闻事件也却说明,同样是公立学校却存在天壤之别,这样“用公共资金和权力制造的不平等”带给普通市民的相对剥夺感,远远超过了公众对于富人和私立名校的不满。
在任何时候,教育政策都应该具有普惠的一面,都要最大程度考虑到大多数人的利益,对于这个问题,政策研究者和决策者应时刻保持警醒。
缺乏配套改革,减负很难独进
范先佐(作者单位:华中师范大学(分数线,专业设置)教育学院)
减轻学生过重课业负担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,涉及到政府、学校、家庭、社会等方方面面,需要全社会的共同努力,但长期以来,我们解决问题的立足点往往着眼于教育内部,而忽视教育外部改革的配套。
比如,在相对公平的劳动力市场竞争条件下,劳动者个人所受教育的质量和程度越高,就业机会就越多,选择的工作就越理想,获得的收入就越高。由于不同工作的收入差距过大,一个人想提高自己的收入,实现向更高社会阶层的流动,就得找到更好的工作,想找到更好的工作就必须上好的大学,想要上好的大学就要上好的中学、小学,就要进好的幼儿园。不能输在起跑线上,哪一环都不省心。
因此,这个起跑线不仅拴住了高中阶段的许多学生,而且拴住了初中阶段的学生、小学阶段的学生,甚至向下蔓延到幼儿园阶段,甚至胎教阶段,层层加码,恶化了教育生态,弄得大家都很疲惫。加之,现在大多数家庭只有一个孩子、两个孩子,输不起,不可能拿孩子的前途做赌注。
所以说,学生课业负担过重问题不单是教育问题,也是社会问题。如果仅限于在教育系统寻找答案,让教育系统单兵独进,很难解决问题。真正实现减负,需要比较系统全面的改革,不仅要着力破除制约教育科学发展的体制机制障碍,还要与其他社会领域改革相互配合,形成合力。
比如,我们是不是可以淡化文凭、学历、名校等标签在用人上的硬性标准。学历并没有那么重要,关键在于能力,在于知识结构。我们应该通过劳动人事制度改革,从拼文凭走向拼能力,从学历社会走向能力社会。文凭低一点没关系,只要自己努力,照样可以有一个好的前途,照样能得到提升。如果这个问题解决了,减负问题就容易多了。
同时,社会各个行业的收入差距也不应该那么大。如果一个普通的技术工人和一个大学教授,都可以有比较体面的生活,这样大家就不一定非要去从事某个职业,更不是哪个职业流行、收入高,就往哪里去,而是哪里适合我就往哪里去,帮助每个人找到最适合的工作,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。这样,教育的功利性没那么强,减负问题也就好解决一些。(采访组稿:郑天虹、蒋芳、杨思琪、赵叶苹、廖君、王自强)